1.
梅子是个“门洞女”，这我知道，因为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她是我同学，我8岁，她11岁，我坐在第一排，临近老师，她在最后一排，好像老师从来看不到她。
我们那村子，穷，到处灰蒙蒙的，和软绵绵的黄泥地，一下雨，路上一个坑一个坑的。房子很矮，也是黄泥垒的，外面刷上了石灰，用不了多久，就会开始剥落，一块一块的。村口的几户人家墙上，村干部用油漆用力的写上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家人”，每天进出村子，看着村口的大字，煮熟的猪血一样暗红暗红的，触目惊心。
梅子就住在村口的赖叔家，她是捡来的，小朋友不爱跟她玩，她总穿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衣服，袖口的鼻涕结成了硬块，头上爬满了头虱，在她稀疏的头发里跑来跑去，孵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的卵。
她成绩不好，每天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声不吭的，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我有时候回头看她，她眼神呆滞，睁着空洞的眼睛盯着黑板，微微张开嘴巴，像一条死鱼。
每天一放学，跑得最快的就是梅子了，跟课堂上的她判若两人，老师抬起头，看着已经冲出教室的背影，摇了摇头。
梅子是去帮家里干活了，因为没完成哥哥安排的任务，是要挨打的。早上，她要负责为家里的4头猪仔割吃的草，顺便把牛也带出去，牛在不远处吃着，梅子在旁边割着。等我们起床的时候，绿绿的草地就空了一大片。那些大人总是恶狠狠的对着梅子的背影吐一口唾沫：“这个短命鬼的门洞女，草都给她一个人割走了。”
梅子把牛绑在松树墩上，把猪草扔进猪棚，看村里的小孩都往学校走了，来不及洗手，一边跑，一边将绿色的手往裤腿上抹。
中午回来，梅子要煮饭，个子矮，灶台又高，她端一把凳子站着。还得看着灶膛里的火，火大了，要把灶门打开，把柴往外拉出一点，火小了，又要添点柴，把灶门关上。
2.
有一次，我去村外找爷爷，从她家门口过，看到她站在凳子上炒菜，可能火太大了，绿色的地瓜藤叶子都被烧焦了，她心一急，没站稳，扑倒在灶台上，左手想保持平衡，按在了锅里，瞬间起了泡。
梅子大哭，她妈从里间跑出来，看到梅子被烫到说，去水缸里舀水冲冲啊，你个短命鬼，有什么用。
梅子咬着嘴唇，跑到水缸面前，用瓢舀了水，把手放进去泡着，一边小声的哭着，眼泪滴落在水瓢里。
她妈在里间一边炒菜，一边骂道，女仔有什么用，你亲妈都把你扔在老光棍家门洞里，要不是我答应老光棍把你养大，你早不知道上哪做孤魂野鬼了。
梅子大哭起来，不知道 是手疼，还是恨她亲妈扔了她，还是想她的老光棍爹了。我站在不远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农村孩子的童年啊，有青蛙，有蟋蟀，有脆生生的梨子，有甜滋滋的草根，有鸟窝里的蛋，有小溪里的虾。可是 梅子的童年，好像只有一次一次的抛弃，和总也做不完的农活。
3.
回家说起梅子，奶奶叹了口气，说造孽啊，这孩子也是命苦，没过几天好日子。
梅子第一次出现在我们村，是在老光棍的家门口的。
农村人家里都会养几只鸡，一条狗什么的，为了不让这些畜生进屋乱拉屎，家家户户门口还会按一个矮门，大概到成人胸口，这样光线也有，屋外的畜生跑不进来，家里的小孩子也不会跑出去。
据说，李叔家的大儿子，一岁多的时候，家里人忘记关矮门，小孩子跑了出去，掉进了门口的鱼塘，浮上来的时候，舌头都被咬断了。大家说是鱼塘底下有水鬼，找替身，活生生的把孩子的舌头给咬下来的。
李叔一家哭得肝肠寸断，一边用力抽着4岁的女儿，一边骂道：“怎么不是你去死啊，为什么是我的儿子啊，老天爷啊，你是让我们李家绝后啊......”
4岁的女儿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泡得胀大的弟弟，和恶狠狠的父母，瑟瑟发抖，从此再也不开口说话了。好在后来李家媳妇争气，又生了一个儿子，李家全家像是守着宝一样，农活也不干了，一家人整天寸步不离的守着这个香火。
4.
老光棍50多岁了，无妻无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倒也过得自在。他祖上留下了两间房，自己养点鹅，种了点稻子，山上分到几十颗茶油树，也够吃。
那时候 ，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仅有的几家富裕人家才有黑白电视，为了省电，看完新闻联播就把乡里乡亲的赶出门了。大家睡得早，夜色黑的像是装进了盒子里，除了几声狗叫，没有一点儿声音。
老光棍半夜被狗叫声吵醒，起来解手，一打开大门，就看到一个纸箱子，刚好卡在大门和矮门之间，老光棍迷迷糊糊的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个孩子。
孩子穿了一件旧的衣服，很大，下面没有穿裤子，用一条围裙包着，已经湿漉漉的了。老光棍看了看四周，到处黑黑的，没有人影，赶紧把纸箱抱了进去，也顾不上撒尿了。
孩子没有缺胳膊少腿，看起来很健康，但是是个不值钱的女仔。老光棍找出自己几件比较柔软的贴身衣服，给女仔换了，把她放在了床上。女仔突然醒了，哇哇大哭，张着嘴巴，老光棍虽然没养过孩子，但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知道女仔是饿了。
大晚上的，也找不到东西给她吃，只好倒了一点热水壶里的温水，扔了一颗冰糖下去，化了，用调羹滴进孩子的嘴里，喂了有几十下，就不哭了，在老光棍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老光棍捡了个女娃，这在农村没有什么奇怪的。那时候 是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几年，只要第二个是女仔，扔了的，莫名其妙夭折的，比比皆是。
像这样趁夜深人静，偷偷放在没有女娃的人家的，算是好的了。因为都是放在矮门里，所以这些女娃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门洞女”，有些女孩这个名字会伴随她们一声，甚至上了户口。
我的小学建在村里的山脚下，去上学的时候，要路过一座桥，桥下水很急，让我很恐惧。更恐怖的是，我老是记得那座桥上有婴儿，都是女孩，裹在围裙里，放在化肥袋子上，直接睡在桥上。
每次看到我都很怕，感觉那些小孩子是妖怪，要是我过去的话，肯定会把我推下河，然后她们变成我的模样，代替我去上学，抢我的家，抢我的妈妈。我一直这么觉得的，因为用不了多久，那些小孩子就不见了，直到又换了别的小孩。
有一次，桥上又有一个孩子扔在了那里，那天上学还早，我也不知道是鬼使神差的，跑近了去看。那个小孩子很丑，皱巴巴的，脸上灰不溜秋，身上竟然爬满了蚂蚁！我赶紧跑了，当天晚上都发起了高烧，说了一宿的胡话。
5.
老光棍很疼爱捡来的女仔，给她取名梅子，孩子的到来，好像让他余下的人生有了期盼。他将家里的米拿去镇上碾成了粉，加水放到锅里蒸熟了，喂给女儿吃。等过了5个月，就一口一口把饭嚼碎了，给孩子吃。
日子虽不富裕，父女俩倒也幸福，梅子也慢慢长大了，正碰上国家减免学杂费，梅子顺利的上了学。
可惜梅子注定命运多舛，没几年，她的好日子就嘎然而止，老光棍上屋顶盖瓦的时候，摔了下来，挣扎了几日就去世了。
临死前，求着村里的赖大夫妻，收留梅子，让梅子继续读书，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光棍爹爹走了，除了两间旧房子和对梅子的依依不舍，什么都没留下。
赖大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想着把梅子当童养媳，将来娶媳妇不用花钱，就把梅子接过去了。
梅子住进了赖家，没过多久，村干部大肆宣扬计划生育，在村里的几户人家墙上，刷上了“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对于偷生的家庭，村干部三三两两的半夜突袭，抓到了领去堕胎，抓不到的就上房揭瓦。
你抓，我躲，庄稼汉都成了游击队，与干部斗智斗勇。
6.
梅子再也没地方撒娇了，她不仅成了门洞女，还成了童养媳，她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同学，因为他们老是嘲笑她，是赖家的媳妇。
我升初中的时候，梅子没跟我们一起上镇上上学了。听奶奶说，赖家问梅子，是要马上跟哥哥结婚生孩子，还是出去打工，赚钱贴补家用。梅子把老光棍爹爹的屋子收拾好，锁上，选择了出去打工。
后来我见过她一次，胖了，高了，成熟了，我发现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只听说哥哥结婚的3万8千块钱的彩礼，和28个银元是梅子出的。
但是我相信，她一定过得很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