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
1
幽暗。我祖母的房间只有开灯的时候才是白天。前面无窗户,也无门,前面是中堂;后面有窗有门,因坎高,且从正屋搭了棚盖杉皮搁至坎顶,光线进不来,门仅供人出入,窗仅以通风。官舟寨的木屋,中堂的神龛壁后的小房间是储藏室,由于我家住房紧张,改为祖父母的卧室。狭窄,唯容小床。幽暗,不开灯,必须凭经验和感觉摸到位置固定不变的物什。
这一日有一点点特殊,室外的阳光特别亮,亮得发白。这样过于强烈的光线,七折八拐,撞了些进来,仿佛漆黑的夜晚泛着一丝从云层里透出的微弱星光。这很重要,也很温馨,那时我不知这是有点诗意的。借着这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我大致看到一些物体的基本形态,比如角落里的桌子上那口箱子,那是一口香樟树板子做的箱子,黑乎乎的,很有了些年岁,它是我奶奶的嫁妆。
香樟板子做的东西实在不一样,不生虫,所做的碗柜放置那剩饭剩菜也不容易馊。更神奇的是那香味,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房间里布满淡淡的清香,存放在樟木箱子的衣服也会吸附了香樟味,穿在身上,人的热量慢慢把香气挥发出来,让人体仿佛有一种清新气味。不知别人闻了如何,自己闻了会自觉不自觉地兴奋,会挺挺胸,会扯抻一下衣服,由此多了一些精神和自信。
我是进祖父母房里来拿陀螺和陀螺鞭的,寨子里的细伢仔和细妹仔正在晒谷坪里打陀螺打得起劲哩,我也要与他们一试高低。我已经看到了它们,被我玩得油光发亮的玩具,它们就躺在樟木箱子旁边。忽然,我忘了我要做什么似的,光这么盯着樟木箱子出神。我仿佛看见祖母的手熟练而轻巧地打开箱子,从其中拿出衣服,拿出一毛钱给我。让我遗憾的是,事实上现在我的双手空空如也。我很想打开箱子,拿出一毛钱,箱子没有锁,打开它没有任何障碍。可是,我不敢。
“牛伢仔,你还来不来?”祥伢仔在喊我。“就来!”我摇晃着脑壳,闻了闻香樟味,一把抓起陀螺和陀螺鞭,然后用力地深吸了一口香樟味,飞奔住晒谷坪。比赛的结果正如我的意料,我战胜了他们。我总结到的一条重要成功经验是香樟气帮助了我,像兴奋剂一样帮助了我。这是我个人的秘密,一直隐于心中,从未外传。
2
如一日三餐,斫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基本内容。祥伢仔我们几个每天清早起来上山,斫回一扛柴,吃过饭,再去学校上课。
我们斫柴常去寨子后面的山头。那里有一个小山坳,名叫土头坳,是隔壁大队到公社的必经之关隘,也是我们官舟寨人往西各个山岭劳作的必走捷径。坳中有一大樟,樟树总是喜欢挺直向上而生,此樟虬枝四面伸展如龙,不知是风雪雷电毁其主干使然,还是人为如此。如此臂伸手展似巨伞,加之山坳多风,土头坳是乘凉、歇息的妙处。一些修功果的人在巨樟下,安了几条木条凳,人走到这里,只需一屁股坐下享受凉爽即是。
祥伢仔我们几个斫好柴后,在此稍事休息。我望着巨樟上或鲜或淡的红签子,那上面无非是这样的句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句,一夜睡到大天光。”我看到这樟树,竟然像一位母亲,张着臂膀,在向路人乞求为她的儿女念念她的贴子。我便大声地念起来:“天皇皇,地皇皇……”我的小伙伴们也跟着念起来:“……一夜睡到大天光。”山坳里有了回声,像是巨樟的念叨,也像是大山在念叨。
我们扛着柴起身走,风从身后吹来,凉意一下渗进了我们的体内,还有一股香樟味淹没了我们,仿佛香透我们身体内外,我们感觉多么舒服,赶路的劲头也更足了,像有神力注入了我们肌体。我们唱起了歌谣:“有个怪毛毛,又哭又笑。黄牯撒尿尿,哭到土头坳。捡得个烂帽帽,戴起回来个个笑。”
快到家了,碰上祥伢仔的爹。他一眼就看到祥伢仔的柴里有两根樟树,喝斥祥伢仔说:“呵,你斫柴倒是简单,斫这样的樟树当然容易,可是有什么用呢?”
祥伢仔站着不动,低头不语。今早,祥伢仔肚子不行,拉了几次屎,我们斫成一扛柴了,他才斫了一点点,所以斫了两根手臂大的樟树掺在柴里充数,樟树只需斫倒去稍便行,真是方便快捷。
“恁大的人了,还不晓得樟树烧不得?蠢猪!”
我们当然晓得,老辈人都说这樟树烧不得,烧樟树做酒没酒,悬挂在茶堂屋楼板下的红薯种、苞谷种会发不了芽。我们也对他说要不得哩,祥伢仔为了自己斫的柴在数量上不输给我们,以使自己面子上过得去,找到理由说:“这是迷信,自己悖时就怪樟树,我就不信。”
3
樟树确是神性的。
山里寻找樟树并不难,我们山里人家却很少拥有樟木器具和樟木板子。我们官舟寨的惯例是:神龛、碗柜、八仙桌、窗户、箱子,还有祠堂、庙宇里的一些器具用樟木材料制作,其他物品一般不用。就这个问题,我问过祖父。祖父吧嗒着“喇叭筒”,老半天才说,习惯呗。
我觉得这不是正确的答案,这个问题一直悬在我的心头。
有一年,土头坳上的老樟树突遭雷击,坏死一枝,我们官舟寨的一个不畏虎的初生“牛犊”,正需要香樟板子,便爬上树锯那枯枝。相邻的歪柄寨有人发话了,说这树是他们寨子的保护神,此树旺彼寨兴,此树衰彼寨败,这保护神遭雷击,他们的寨子已经够倒楣了,谁竟然要断神之一臂,岂非雪上加霜?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举出例证,说一百年前的某一年,因天久旱未雨,此樟叶黄形萎,他们寨子便失火,大火不断蔓延,无论如何也灭不了。一老者急中生智,赶紧从救火队伍中分出一路,担水浇神樟,火迅即熄灭。又说,据他们老辈人讲,从前他们的先辈将一只鸭子用铜环套上脖子标记好,从此樟树洞放进,这只鸭子就到了他们寨子的水井里。他们的结论是:这些足以证明这树确实是神树,确实是保佑他们歪柄寨的神灵。他们说,我们的神灵不可以伤害,伤害了我们的神灵,我们这几百号人的生命谁负得起责?他们要求对破坏者给予严厉的惩罚,要宰猪杀羊敬神树。
小伙子赶紧请村干部喝酒,要他们帮忙解决。村干部一方面做歪柄寨的人的工作,一方面以损伤古树的理由对小伙子罚款100元,这样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我从这件事收获到的是懂得了樟木树的神性。樟树是不能随便砍的,要砍也是要用到神性的事件上,比如祭祀神与祖所用,庙宇、祠堂、神龛;比如用于吃饭这样神圣的事,碗柜、八仙桌;比如用以神秘的珍藏,箱子,柜子;比如制作眼睛一样灵气又雕刻着神灵的东西,窗户,花床。
4
我走进庙里,那种香樟味和着焚烧香纸之味,弥漫在空气里。庙里的菩萨、窗户,还有其他一些神器,都是用香樟树做的。香樟在庙里不断散发着独特的香味。这种香味的神性力量让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神情肃穆,我浑身紧缩。屏息,张望,思维迟钝。
庙里的菩萨实在是冷漠的,一个个严肃得像讲台上的老先生,我感觉他们背后总藏着教鞭,随时都会抛出来,说不定就打在我的身上。
面对菩萨,人们纷纷跪拜着乞福,我只心敬之,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们实在是过于不相信自己而过于相信菩萨,所以这么腿软,而我实在是敬畏菩萨,却还相信我自己。
每次进到庙里,我都是旁观者,不跪拜,也不敬香。不是我不崇敬那些大慈大悲的菩萨,是人们把宗教变得十分庸俗,让我无法与他们一样。普渡众生的菩萨在我心里,而只为一己私利的乞求随时表露于他们的言行。每个人都在说:“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保佑我们全家幸福……”看看沉默的菩萨,再看看成百上千念叨不止的人们,我想菩萨真累,菩萨也会烦。我静静地吸着香樟味,心里说,菩萨,我会宁静、善良。然后,我走出庙宇。
我来到我们县堡子镇雕刻工艺厂,这是一个菩萨制作工厂,他们用樟树制作菩萨。师傅们雕刻倒也细致、谨慎,我想那不是对菩萨的敬畏,是怕弄坏了而前功尽弃,浪费了材料和工日。他们将几块樟木材料钉拢来时,却那么粗暴,用重锤钉钢钉和蚂蟥钉,狠狠地敲打,不像在制作菩萨,倒像是在制作秦桧像。菩萨原来并不神秘和尊贵,就是人们可以任意去弄的木料,与柴火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可以摔打,可以锯割,可以坐到上头。当他们被彩绘、刷漆后,就神圣起来了。
5
充盈而庸,镂空而灵。我在高椅明清古民居群落里行走,头脑里突然冒出这样的话。
像一只鸟扎入森林,我扑入高椅古村。这个湘西南古村是一个古老、原始的侗寨,隐于雪峰山西麓的余脉里。104栋明清时期修建的房子密集在一起,墙共用,屋挨屋。被房屋挤逼的巷子,弯曲,细长。从巷子里,从老房屋里,丝丝缕缕散发出一种极淡的香味,要用心去品才闻得出来,那是香樟树的香味。
迈进每扇门,这没有障碍,随意迈进便是,不管主人在不在,没人会怪罪。迈进古屋,就迈进了一种过去。于我,是迈进了香樟树的香味。每家每户都有香樟木做的窗户、八仙桌、太师椅,有的还有香樟木神龛、花床、梳洗架。这些物品无一例外都有精美的雕刻,而且各家的雕刻完全不同,104栋房子就有104种雕花样式,绝大多数是缕空的。有的简洁空灵,是一种抽象的图案,让人的想象无穷无尽;有的繁复记实,比如松梅鹿鹤图有三四个层次,让人惊奇;有的粗犷雄浑,显出大气,让人有一种力量感;有的精细柔美,细的线条像发丝。樟树用其恰到好处的硬度和韧性成就了精彩的艺术,也造就了自己精彩的生命。适度的硬度和特别的韧性搭配在一起,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在精湛的艺术里行走,我呼吸着淡雅的香味。数百年前就在这里散发香味的香樟木艺术品仍然发出淡淡的香味。这种艺术的香味让我陶醉。沿着这样的香味,我像一只鸟在香樟木的雕花丛中飞翔。香樟味吸引着我,激励着我
希望你能够满意,O(∩_∩)O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