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沙枣一新添墩作业站,是夹边沟农场的一个分场位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大戈壁之间辽阔的荒原上荒原里除了小块的沙漠和戈壁,大部分是盐碱地,望出去白茫茫一片不是雪原的明净洁白,是恒久地积淀着大漠风尘的惨白近看斑斑驳驳,烈日下蒸发着一股子苦涩重浊的碱味我们的任务,是在这上面挖排碱沟每隔约一华里挖一条据说让碱水从底下流走,不往上冒,地面上就可以耕种沟面宽度不变, 大约五公尺左右沟底宽度也不变,大约三十公分左右深度和坡度随地势高低,从两到五公尺多不等挖到有水出来为止土抬上来, 就倒在沟渠的两边四个大队一千多人,分段包干,交叉着转移工地集中挖通一条,接着再挖新的何谓通?一沟有多长?要挖多少沟?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叫在哪里挖,就在哪里挖一天挖到晚,一年挖到头 挖好的沟,有时会被风沙堵塞,必须及时挑开如不及时,几场风沙过去,有些地段就填平了曾经有人说,这是无效劳动在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曾经有一段日子各队都集中火力,批判这无效劳动论大家都说,劳动不光是改造自然,首先是要改造人不能光算经济账,首先要算政治账有人说,谁要是干了一天思想没得到改造,那才是无效劳动有人说,不,不是无效劳动,那是抗拒改造 晚上的会,一般是小队会一小队八九个人或者十来个人,同一号子,通铺,各坐各位点一盏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如萤如豆微光中轮流发言反省自己,检举别人谁磨洋工,假装大便到工地外蹲着谁有不满情绪,踢倒了石灰线上的小木牌谁怕吃苦,结了冰就磨蹭着不下水诸如此类说到哨子响了,熄灯睡觉这样,我们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天天一个样无穷的日子来了又去了,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 二除了昼长夜短的几个月,我们总是天不亮就出工,黑了才收工除了刮风,总是在星光和月光底下,吃早饭和晚饭早饭和晚饭一样,都是白菜萝卜之类煮熟了,搀合进包谷面或其他杂粮面搅拌而成,我们叫它糊糊,很稀要是稠些就成了猪饲料了每小队半桶,抬回来自己分小队长掌勺, 每人一勺,约半加仑如有剩余,再分配一次中午饭是干粮,通常是包谷面窝窝头或者高粱饼有时也有白面馍头拳头般大小早饭时发给,每人一个是让带到工地上吃的 可没人带到工地,都到手就吃掉了吃完再喝糊糊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吃那空饭桶壁上沾着的薄薄一层起先大家抢着刮,后来相约轮流刮管教干部们都不干涉桶是木桶,比汽油桶矮些粗些我把它倾侧过来,转着用小铝勺刮,随刮随吃刮下来的汤汁里带着木纤维木腥气和铝腥气,到底上还有砂土煤屑,一并都吃了吃了仍然很饿, 就像没吃一样只有期盼着十几个小时以后晚上的那一顿了工地如不太远,中午可以有水喝各中队派回去抬水的人一回来,哨子就响了大家放下杠子箩筐洋镐铁锹,都围到桶边没饭吃,喝点儿水,也长力气有时候排碱沟挖出去很远,出工和收工都得走两个多小时,就会一连十几天中午没水喝到时候,午休的哨音远远地叫那么几声,听起来像一只失群的野鸟在风天中哭泣人们放下工具,缓缓爬出沟渠, 随地躺下直到开工,都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 那年我二十二岁,进来以前,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在校时爱运动,是校队田径代表,曾破江苏省纪录,平全国纪录现在也躺下去就不想动弹起来得要慢慢撑,因为腰和腿,都不能一下子伸直多次想,这样下去不行有一次下了决心,硬是把中午的干粮留到了下午但是在工地上,我刚一拿出来, 就听到了远远近近尖利如锥子,烧灼如炭火,固执如钉的目光齐朔朔扫过来的声音慌忙几口咽下,从此不敢再试三一天,在一处新工地上午休,我枕着箩筐望远望见一棵孤树,忽然眼睛一亮离得远,看不清但我相信,那是沙枣沙枣是多年生沙漠植物,大西北常见暮春开白花,香气浓烈晚秋枣熟,大小如杏仁,颜色金黄皮厚核大,中有淀粉,微酸微甜,多食涩口从前在兰州,曾见村姑用红柳筐子提着沿街叫卖一碗三四十颗,价一角戈壁滩或盐碱地上, 不长别的树,唯此偶或有之眼下深秋,枣应已熟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琢磨,怎么得到它收工时,日己西沉,我耽误了一下下,排在了队伍的末尾瞅准没人注意,跳到低处伏下等队伍走远了,起来猫腰,向晚霞里那个模糊的小黑点儿跑去虽然猫着腰,远处队伍里只要有人回头望,也还是有可能发现我的好在这种事, 没有发生碱包松软,一踩一个孔,行进如同跋涉我虽来了精神, 也还是无力跑快,到达时暮色已浓确实是一棵沙枣树小, 结实无多,但于我已足足有余我边采边吃边往身上塞,动作很快从破洞塞进棉衣的夹层,可以装许多,装了就往回跑边跑边吃晚霞正在消失,出现了最初的星星愈跑愈黑暗,不久就找不到来时的脚印了,只能估摸着大致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脚下的土地硬起来,时不时还有干枯翻转的泥皮发出碎裂的声响困惑中,竟然发现,两边都是沙丘我大吃一惊,站住了沙丘不到一人高,坡度一边徐缓一边陡峭,一道一道如同波浪,没人黑暗之中两道沙丘之间,沙子很薄,地面坚实这该不是沙漠,是戈壁落霞红尽处,该是西方那么沙丘是东西向排列的,径直走该能走通原以为该往东走,那么顺着走过去就是了但是,这又分明是不对的因为一路过来,都没看到沙丘爬上沙丘,也还是望不得更远除了天上的星星,没有一丝微光除了自己的呼吸,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我一个生物,面对这宇宙洪荒一阵恐怖袭来,坐下复又站起下了沙丘,又从陡峭的一面,手脚并用,爬上了另一道沙丘这毫无必要,因为所有的沙丘,都一样须臾月出,大而无光,暗红暗红的荒原愈见其黑,景色凄厉犷悍想到一些迷路者死在戈壁沙漠里的故事想到生命的脆弱和无机世界的强大想到故乡和亲人都没来头但我冷静些了,对自己说,你先别急,咱们来想个办法我想我迷路应该不远,因为时间很短但是没了方位,不远也无法可想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冰凉幸而没风 随着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大地上的光影也越来越清晰望着望着,发现一条纤细笔直的阴影,就像谁在银蓝色的纸上,用米达尺轻轻地划了一道铅笔线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排碱沟里起出来的土,一路堆了过来我知道,我得救了沟渠边人们走出来的那条小路,在月光下发白我走得很快,边走边吃知道队伍移动很慢,估计应能赶上万一赶不上,麻烦就大了,急起来,又跑一阵子沙枣含碱,吃多了唇焦舌燥本来就渴,现在就更难受了当然沟渠里有水,但那是碱水,喝不得,只有忍着,走走又跑跑本来就虚弱,平时动一下都吃力,而现在,居然还能跑,跑了那么多,也真是奇了怪了新挖的排碱沟中,一泓积水映着天光,时而幽暗,时而晶亮,像一根颤动的琴弦,刚劲而柔和沿着它行进,我像一头孤狼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像琴弦上跳出几个音符,一阵叮叮咚咚,复又无迹可求拥有了自我,也就拥有了世界这种与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自由吗? 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四快到场部的时候,终于追上了队伍想同旁边的人说句话,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说不出来,突然扑倒,怎么也爬不起来人们架着我拖进号子,掷在炕上 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小节都动弹不得一些遥远的和久已消失的记忆:一句母亲的话语,一角儿时家园忽然掠过眼前,快速而清晰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反而一片空白有片刻我怀疑我已经死了,只头脑还暂时活着但我听到了开饭的哨音,闻到了糊糊的香味依然是食物的诱惑,激活了生命的潜能我复又慢慢地支撑着起来,拿了饭盆出去,领到了我那一勺端着盆回来时, 他们正趴在我的铺位上乱拨拉,动作剧烈煤油灯小小的火焰,被王我得一灭一灭原来我的铺上,撒着许多沙枣,他们在抢事发后先搜身,搜得我的破棉袄更破了中队长问我,胆敢逃跑咋又回来了?大队长上报时被分场长训斥,回来作了检查,说队里坏人猖狂他有责任,每个人都有责任,没做到互相监督,说明都没改造好说着他突然吼道:都在吃,检查个球!都把沙枣交出来! 大家纷纷交出沙枣所剩已经无多,有的只几颗,最多的也不过一把小队长摸了每个人的口袋,挨个儿用帽子接了, 放在土台子上,准备明天一早,交给管教干部 第二天醒来,帽子空了